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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16章 醉臥帝王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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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16章 醉臥帝王膝

天授元年的第一場飛雪,雖下的晚,卻紛紛揚揚一日不絕。

蓬萊宮。

姜握從窗口望出去,便見院中花木凝雪剔透明瑟,實是悅目。轉過頭來,則是酒氣冉冉,蜂蜜甜香滿室,當真是——

“熏人欲醉。”

聖神皇帝聞言,伸手取走了姜握面前的酒杯。欲醉可能是真的欲醉,但應當不是甜香熏人的緣故。

因恰好又從敞開的窗口看到,有出版署的胥吏來送最新一期的報紙,聖神皇帝就示意嚴承財直接拿進來。

順便讓他叫宮人進來,把紅泥小火爐、酒壺、烤架等都收了。

直到空出幹幹凈凈的桌子來,兩人才一人一份,對坐開始看報紙。

這是還未面世的報紙。

出版署總會提前送到禦前幾份,以供禦覽。

姜握每次看報紙,就像考試做卷子,先從頭到尾大體瀏覽一遍題目——上陽宮學校開學已然兩個多月了,然而報紙上關於學校的報道和詩文依舊不斷,占了不小的篇幅。

這些文章的宣傳側重點,也各有不同。

有的是條理清晰地直接介紹三所學校(以及各學院)不同的招生要求、校規、考核等制度。

這樣的事條文,自然是給已經有心思報考的人看的,可以直截了當了解各項相關規定。

不過,這樣的事條體自然不夠有趣,也不夠吸引人。

姜握的目光則停留在周蕎寫的系列文上——《上陽宮求學記》

記文是從單人的視角出發,寫了作為一個普通學生,在上陽宮度過的一天。

周蕎自己是學‘新聞學’的,但她並不只寫了新聞學學子的一天。

而是對各個學校和學院的學生都進行了專訪,往往是揉雜數位學生的經歷而成一篇文。

顯然是要做成一個包羅各科的系列。

她的用詞很簡約,通篇都沒有什麽詰屈聱牙的繁覆辭藻,倒是穿插了不少各個學院獨有的小趣事,故而難得文字質樸卻又富有興味,引人入勝。

姜握是很喜歡這個系列的。

估計絕大多數人,也會喜歡讀這樣輕松有趣的故事,勝過一條條羅列的‘招生簡章’和‘學校介紹’。

說來,周蕎不愧是新聞人,是深谙‘熱點事件’的。

開學典禮上,聖神皇帝以周王為例,而大司徒推黃棉棉為典。

於是周蕎在寫《上陽宮求學記》系列文時,最開始的兩篇,正是‘周王在農學院的一天’以及‘黃棉棉在工學院(紡織科)的一天’。

這兩篇文視角反差極大,一個是皇子,一個是尋常百姓家的女娘。

原本這身份上的特殊就夠吸引人的,何況又都是剛被陛下和大司徒專門點過的熱點人物。

所以周蕎這個系列文,可以說是第一期就很抓人眼球,討論度很高——

就抄報鋪對坊間報紙熱度的調查報告顯示:九月裏,神都的女娘討論黃棉棉最多,無它,紡織針線是跟她們生活息息相關的,甚至是許多人每日要做的活計;而南北市與坊間酒肆,自然是‘周王與雞’的熱度最高。

甚至一時間,出現了洛陽雞貴的情況。

還有不良商家冒充‘獨家周王雞’‘專供周王府鬥雞’來哄擡雞價。

好在南北市都有專門的【監市】負責理市治序,又有專門的【平準署】,常年監察市場各類商品的物價並負責平抑其價,故而早早發現了苗頭。

這才沒有讓假雞橫行,較好地維持了市場的雞價和蛋價。

不過,這也足以說明,報紙如今對民間輿論乃至生活的影響,以及周蕎這兩篇文章的熱度。

為此,在第一次旬考前,周蕎就已經拿了一份單獨的‘獎學金’了。

姜握很快看完了今天的《上陽宮求學記》,這回刊登的是管理學院物流專業學子的一天。

這讓姜握想起了曾經做巡按使,遇到的郭成雙。她知道今歲這位郭驛長也入學了,成績還很不錯。

因想起舊事,姜握看報的進度,就略微耽誤了片刻。

等她回神往對面一覷,發現聖神皇帝已經在看【詩文】版塊了。

陛下果然雅好詩文。

於是姜握也翻到詩文版塊去。

上陽宮建學,自然也少不了文人墨客的詩文宣傳。

正好,文學院雜文科,直接就派上用場了——他們的日常作業和旬考,很多就直接成了報紙上詩文稿件的來源。

譬如這一期的主題,是關於上陽宮景致的宣傳。

說來,一座被譽為‘勝仙家福庭’的行宮用來辦學,原本也是上陽宮學校最吸引人的點之一。

對此,國子監的學生許多酸的要命:陛下也太偏心了,大司徒也是!她曾說【初等學校】對標國子監,可國子監的署衙就那麽大點(其實也不小,只是比起上陽宮太小了),哪裏就對的上?

不過,這些酸言酸語,一句話也就堵住了:國子監的學生也可以申考【高等學校】,你考進來不就可以了?

而上陽宮學校才辦了兩個多月,就把國子監襯出了一種【官員子弟福利學校】的意味。

也確實是。

朝中諸多朝臣,每家每戶多少都有子孫在國子監,實在算是啃老學校。

依聖神皇帝之意,有本事的朝臣後代,自然可以考貢舉、考官,也可以考高等學校,若沒本事,就老老實實在國子監蹲著啃爹啃爺爺吧。

說來國子監也是考勤的,且如今考核的更嚴了——也算把這些官二代約束起來念書,念成什麽樣且不論,起碼少了很多出去鬥雞走馬惹事的空閑。

*

姜握看過本期的精選詩文,又看到了幾個熟悉的,前幾期報紙也出現過的名字。

不僅是近來在報紙上看過,有幾個名字姜握是早在史冊中有所耳聞——李嶠、崔融、蘇味道、宋之問、沈佺期等,這些歷史線上武皇一朝的出名的文人墨客,已然開始漸漸冒頭了。

說來,這幾人中,此時只有蘇味道因是裴行儉的女婿,又早早進了吏部,故而聖神皇帝對他,還是有些印象的。

剩下幾位,諸如李嶠、崔融幾人則都是儀鳳、調露年間,也就是前幾年才中的進士,此時官位普遍低微。

屬於那種官職調動,都無需呈報禦前,可以由吏部尚書決定的低微。

且年紀此時也都還輕,多半不過三十歲,還是標準的青年才俊。

因年輕位低,在進入文學院之前,他們幾人的名字,也就是中進士那一回,才在皇帝眼前過了一下。

而此時,姜握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個名字上,又開始出神。

宋之問。

聖神皇帝雖在看詩文,但姜握三番兩次對著報紙發怔,她還是註意到了。

不由擡頭細細打量姜握片刻,見她雙頰微微泛紅,尤以眼尾處為重,宛如暈開一層海棠色的胭脂,便開口道:“還是醉了是不是?讓人給你煮點濃茶,或是熬一碗解酒湯來。”

姜握這才回神。

怎麽說呢,她方才看到宋之問的名字,思維就不由發散走了:一來,是宋之問其人雖有才學,但人品實在是一言難盡。二來,則是……宋之問與陛下的一些傳聞——

《太平廣記》中,曾記載過宋之問向天後求做北門學士,還作了一首《明河篇》道:“明河可望不可親。”*

然而在很多隋唐演義,甚至當代筆記小說中,就記載成了宋之問這是在向武皇自薦枕席,也真是……

姜握正是想到此事才走神了。

她搖頭道:“我真沒事。”

聖神皇帝顯然是不信這句無事,然也沒再堅持,罷了,濃茶清苦,解酒湯味道更是藥氣逼人。

她不願意喝就算了。

之後聖神皇帝提筆在報紙上圈了一句詩,然後遞給姜握。

這一回詩文的主題,是上陽宮的景致。

而李嶠寫的則是《鶴》。

畢竟,上陽宮的仙鶴確實也是一景。與洛陽皇城裏的仙鶴一樣,上陽宮的鶴也是不怕人的。

三所學校的校規裏,也都有不許隨意傷及上陽宮中鳥雀、也不得隨意攀折花木這一條(還重點標註了,尤其是農學院及其附近的花木植株,絕對不許采摘)。

而聖神皇帝喜觀鶴,也是朝野鹹聞的。

自沒有人去驚擾上陽宮中的鶴,任由它們自在地走來走去。

聖神皇帝圈出來李嶠詩中的一句,描摹的正是這樣一幅畫卷:“已憩青田側,時游丹禁前。”*

而姜握接過來後,目光卻不由自主落在了這首詩的前一句上——

“翺翔一萬裏,來去幾千年。”*

來去幾千年。

姜握忽的就覺得被這句話戳了一下心口,頓生酸楚之感。

到底來到此世已經數十年,哪怕在寫詩上平平,但姜握還是會鑒詩的。

也知道李嶠這首詩用了什麽典故——

是陶淵明所寫的《搜神後記》裏的一個故事:有人學道於靈山,不知不覺千年過去了,就化作仙鶴歸於家鄉。彼時家鄉的少年人見到鶴,舉弓欲射。

卻聽鶴開口道:“……去家千年今始歸,城郭如故人民非。”*

姜握垂眸:她何嘗不是‘去家千年’。且哪怕她走遍天下,哪怕回到現代時候的她家鄉所在之地,也總非故鄉,更無故人。

其實這個典故她早已知道,只是今日大概是喝了酒的緣故,又驟然見到李嶠這首詩,才有些情緒波動。

她也不藏著掖著,只擡頭對聖神皇帝道:“看到這首詩,我倒覺得傷心。”

皇帝望了她片刻,溫聲道:“睡一會吧,橫豎今日無旁事。”

*

姜握閉上眼的時候,還在想:醒掌天下權,醉臥美人膝。

於她,實在是名副其實。

何況,她這醉臥的,何嘗只是美人膝,更是美人帝王膝。

而聖神皇帝見伏在膝上欲睡之人,垂下來的青絲如雲,就推開一線方才已經關上的窗戶,招手叫來一個宮人。

令宮人去取‘百齒梳’來。

說來,此梳還是她登基之時,孫神醫托人送來的賀禮。

是他用交加木特制的梳子,道陛下多思用神,當常梳發以養生。[1]

而聖神皇帝用過後,覺得確實不錯。說來她自年少時就天生覺少,有時還會失眠。但用此百齒梳,每日睡前梳發百餘下,較之從前更易入睡。

此時,她從宮人手裏接過這枚百齒梳。

一點一點梳過蔓於膝上的青絲。

殿內,燈燭昏昏。

窗外,依舊是飛雪如絮。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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